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茅盾和他的女儿

2007-12-01 16:01:00 来源:书摘 钟桂松  我有话说

 


1940年6月沈霞在延安。

 留在红都延安

1940年5月26日,这是一个令茅盾和他女儿沈霞兴奋和难忘的日子。这一天,茅盾一家到达革命圣地延安。

从新疆逃出盛世才的魔掌至今,茅盾一家经兰州、西安之后,随朱德总司令的车队来到延安。

当时,茅盾穿着长衫,而女儿沈霞和儿子沈霜从西安出发时就穿了八路军的军装,此时都是大姑娘、小伙子了,穿着军装格外英姿勃勃,十分精神!

当时张闻天见到沈霞姐弟俩,拍着他们的肩膀,高兴地说:“小丫头长成大姑娘啦!”沈霞则高高兴兴地叫着“张叔叔。”

张闻天和陈云让茅盾夫妇坐小轿车进城,在延安的南门外,还有不少赶来欢迎朱总司令的人。在人群里,沈霞终于见到婶婶张琴秋。

张琴秋既是沈霞的亲婶婶,又是沈霞心目中的偶像,沈霞早已知道,张琴秋和叔叔沈泽民在1924年结为夫妇,后来,两人先后又去莫斯科中山大学求学。1933年11月20日泽民叔叔病逝时,婶婶张琴秋已随张国焘西进,同样在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。并成为赫赫有名的红军妇女团团长。后来在参加西路军战役中,在祁连山被俘。七七事变后,国共第二次合作,由周恩来出面向国民党政府交涉才得以回到延安。此时的张琴秋正在延安中国女子大学担任教育长。

茅盾一家被送到延安城南门外的交际处休息。晚上参加欢迎宴会。茅盾曾说:“这是近百人的大宴会。菜肴虽无山珍海味,却也鲜美可口;更为突出的是宴会的气氛不同一般,大家无拘无束,笑语满堂。”

宴会后,又去参加南门外操场上举行的欢迎会。茅盾直到晚年还清楚地记得:“这次欢迎会是临时决定举行的,因为各机关学校的群众听说朱总司令回延安来了,都自动整队来到了南门外,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热烈而又质朴的场面;台上挂着两盏汽灯,把简陋的黄土垒成的主席台照得通明,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,秩序井然地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,他们相互拉着号子,此起彼伏地‘比赛’唱歌,有我熟悉的《大刀进行曲》和《游击队之歌》,也有我第一次听到的《八路军进行曲》。来参加大会的中央负责同志都坐在台下第一排的小马扎上,我们也坐在那里。欢迎会主要是请朱总司令讲话,朱总司令离别延安已经两年,此次归来,又值胜利粉碎了国民党在山西挑起的摩擦之后,自然群情分外激昂。”

这样的气氛,这样的场面,让刚从新疆盛世才虎口逃出来的茅盾一家人,备感亲切,备感温暖,备感振奋!

第二天上午10点光景,婶婶张琴秋快步走进窑洞,茅盾一家喜出望外,茅盾一边给张琴秋倒水,一边让座。

“下一步,阿哥阿嫂有什么打算啊?”张琴秋用过去在家乡时的习惯叫着茅盾和夫人孔德。

“这次想在延安参观参观之后,去下面看看,到抗战第一线了解一些抗日的形势,再写点东西,亚男(沈霞)和阿霜就在延安读书。你在延安,情况了解,看看他们的读书事怎么办?”茅盾问琴秋。

“这里的大学和上海、香港的大学不一样,这里因为打仗和革命的需要,所以学习主要是培训。我看,阿哥,亚男去女子大学,阿霜去泽东青年干部学校。中国女子大学专门培养女青年,这对亚男很合适,阿霜去青年干校,主要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来源比较单纯,都是没有社会经验的青年学生。这比较适合沈霜。”说完,朝边上的沈霞、沈霜笑笑,“怎么样?”

沈霞点点头,说,“婶婶的建议我赞成。”不料阿霜却不同意,说:“青年干校我不去,这个学校我听都没有听说过,我去陕北公学。”

“陕公学员比较复杂,人的思想也相对复杂一些,其实青干校……。”张琴秋笑着解释。“婶婶,这就是锻炼!在复杂一点的地方学习,更能锻炼人。”沈霜坚持着。

“行,也好,去去不适应再换吧。”张琴秋怕茅盾夫妇为难,便说。

其实此时茅盾内心是想让儿子进青干校的,但此时对延安的了解还有限,同时对延安充满了信任,所以也就迁就了儿子。

就这样,茅盾把一双儿女托付给在延安的中国共产党,托付给了张琴秋。

下一天,张闻天专程到交际处来看望老朋友茅盾。张闻天是茅盾胞弟沈泽民的河海水利专门学校同学,后来一起从事革命工作,一起到日本寻求学习马列主义,又一起到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,张闻天和茅盾、沈泽民情同手足,是兄弟般的情谊。20年代在上海时,张闻天连过春节也是随了茅盾兄弟俩去桐乡乌镇沈家过的春节,自己称为“壮游”。所以,张闻天来交际处看望茅盾一家,真有如见亲人一般!临别,茅盾握着张闻天的手,说,“明天你有空的话,我去看你!”张闻天想了想,说,“好的,明天下午你来吧,毛主席那里你也可去拜访一下。”所以,第二天,茅盾专门去杨家岭拜访张闻天、毛泽东。在毛主席那里,茅盾也以老朋友身份,回忆十多年前在广州的往事,也说了在新疆一年的经历。

6月初的一天,毛主席到交际处看望来延安参观的陈嘉庚,之后又到茅盾住的窑洞里问候茅盾一家。此时此景,让茅盾感动一辈子,他在回忆录里记下这一幕:

6月初的一天,毛泽东同志到交际处看望刚到延安的陈嘉庚。拜会过后,毛泽东又到我住的窑洞里来问候,并送我一本刚出版的《新民主主义论》。我们交谈甚久,一起用了便饭。这一次他和我畅谈中国古典文学,对《红楼梦》发表了许多精辟见解。他问到我今后的创作活动,建议我搬到鲁艺去。他说,鲁艺需要一面旗帜,你去当这面旗帜吧。我说,旗帜我不够资格,搬去住我乐意,因为我是搞文学的。……毛主席烟抽得很厉害,一支接一支,甚至在饭桌上也不停,饭却吃得很少,德劝他戒烟。他幽默地说:戒不了,前几年医生命令我戒烟,我服从了,可是后来又抽上了。看来,在这个问题上,我是个顽固分子。

茅盾这段回忆,反映了茅盾一家在延安与在新疆的心境是天壤之别呀!

当沈霞进了女子大学,沈霜进了陕北公学之后。茅盾夫妇在当时鲁艺副院长周扬的具体安排下,就去了鲁艺。在鲁艺,茅盾住了四个月。9月下旬的一天,张闻天拿着周恩来从重庆来的电报,告诉茅盾,周副主席希望茅盾到重庆工作,这样影响和作用会更大些。这对茅盾来说,自然没有二话。

后来,毛主席曾风趣地对茅盾说:你现在把两个包袱扔在这里,可以轻装上阵了。

10月10日,茅盾夫妇随董必武的车队,缓缓地驶离延安。茅盾夫妇做梦也没有想到,1940年10月10日与女儿沈霞延安一别,竟是一次天人永隔的别离。

茅盾与夫人孔德?1956年8月在青岛

 意外中的意外

和萧逸结婚后,视工作、前途为生命的沈霞,在1945年7月下旬发现自己怀孕了!这对没有一丁点思想准备的沈霞来说,不啻为晴天霹雳!她觉得抗战苦苦奋斗了八年,快要胜利了,来延安艰苦奋斗学习了五年,学习也即将结束了,同学们都斗志昂扬地奔赴一线,从事向往已久的革命工作,而自己却在这节骨眼上生儿育女,窝在小家庭里不能走在时代前列。这些,沈霞连想都没有想过,也不敢想,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,沈霞惊恐、乃至愤怒。她在7月24日的日记里这样写道:

“一切的根据只有使我更相信这次完了!‘完了’!这并不是简单意味着我要生孩子,而且意味着,我的前途完了!”

“周围的人生活得快乐健康,有希望,有前途。我是被弃于这圈子以外了。”

沈霞去找张琴秋诉说。张琴秋劝她:“没有关系,不会影响前途,只不过这怀孕期间辛苦一些,将来生下孩子,可以由我来带,或者让你妈去带,不会影响你工作的。”

“不行,同志们都要奔赴新的岗位,我在延安这五六年学习锻炼,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?现在这一天就在眼前了,我怎么舍得放弃呢?婶婶,你想想,我怎能光想个人的私事生小孩呢?婶婶,你帮助联系一下,我想做人流,然后休息几天,去迎接这伟大时代的到来!”

“亚男,这事你还得要慎重考虑,虽然做个人流不是什么大事,但对你对萧逸,乃至对你爸爸妈妈他们,是件大事啊!”

“这事我可以作主,萧逸,我还骂他一顿呢,我妈妈自已不也在上海做过?我想他们也会支持我的,为了我的前途。我爸爸也支持的。”

张琴秋没有能说服沈霞。

萧逸从乡下赶回来,话还没有说上几句,立刻被沈霞劈头盖脸数落一顿。同样,萧逸也说服不了沈霞。沈霞特立独行和对理想信仰的执著,无论如何无法扭转她的想法。

就在此时,日本政府被迫于8月10日照会乞降。渴望胜利的人们被这喜讯激动得欣喜若狂!延安沸腾了。欢庆胜利的人们,点燃起一堆堆篝火,围着跳啊,唱啊,火光照亮了1945年8月10日深夜至11日凌晨的延安!

沈霞此时更坚定了自己的主张,于8月16日住进延安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。第二天下午,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的鲁子俊医生为沈霞做了人流手术,手术没有什么难度。但下一天上午张琴秋去医院看望沈霞时,沈霞告诉张琴秋,肚子胀痛,胃里不舒服。张琴秋不放心,便问医生,医生说“这是手术后反应,我们已打了止痛药。”显然,医生对沈霞的现象没有重视。19日,星期天,一场阵雨。整条延河就发大水。住在河一边专程从文工团赶来看望姐姐的沈霜和婶婶张琴秋他们,都因延河水涨得没法过去。

不料,20日,延河水仍没有退去,和平医院十分慌张地给张琴秋打来电话,说沈霞发生休克,快让张琴秋的丈夫苏井观另派一位医生过去。一下子,医院传来的紧急情况让张琴秋不知所措,赶快回电话让医院全力抢救!

苏井观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找到医生,警卫员也把马牵来,可是延河水依然汹涌奔腾,请到的医生站在延河边,望着和平医院而无法过去。大家都心急如焚。

此时,机关的电话又响了,张琴秋拿起电话,是医院打来的,对方心情沉痛地告诉张琴秋,“沈霞抢救无效,于11时去世了!”张琴秋这位身经百战,从艰难困苦中过来的红军女将领,听到这个噩耗立刻瘫坐在椅子上,脑子一片空白。

她不顾一切地让人去通知沈霜和萧逸。一面心痛如绞地向周恩来副主席打电话,通报沈霞去世的消息!

太突然太意外了,连周恩来都无法相信这是真的,周恩来这几年来往于延安重庆之间,常常帮茅盾带信给沈霞,沈霞的聪明活泼和要求上进,让周恩来也很喜欢茅盾这个女儿!怎么好好的突然没有了呢?

“一定要查清原因,严肃处理!”周恩来有些悲愤,“沈先生那边,是否等我去重庆时亲自向他报告,向他道歉,他托付给我们的,我们没有照看好。我们要向他道歉!”

而茅盾直到一个月之后才偶然获悉,关于这个过程,茅盾在回忆录里有一段揪心的回忆:

大约在9月20日前后的一日,我略感不适,躺在文协的宿舍里休息。等着德进城来接我回唐家沱。以群的床铺在我对面。此时他正和我闲谈。忽然,版画家刘岘夫妇走进房来。他们刚从延安来。在新华日报社工作,那天是第一次出门访友,还带了他们的女儿,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小姑娘。那一段时间延安来人不少,但我熟悉的不多;刘岘是我在30年代就认识的,那时他在日本学美术,为《子夜》刻过一套版画,后来在延安也见过面,可以算是老朋友了。我自然向他打听延安文艺界的情形,他也侃侃而谈,并说,他还认识我们孩子。忽然他喟叹道:“只是沈霞同志牺牲得太可惜了!”我大吃一惊,忙问:“你说什么?”他见我的神色不对,便不知所措了,讷讷地问:“沈先生,您还不知道?”“我不知道,我是第一次听说,你快说,究竞出了什么事。”我顿时从床上坐了起来。刘岘好像做错了什么似的,想开口又不敢开口,眼睛觑着叶以群。我的心猛地紧张了,难道这是真的?怎么可能呢!前几天还收到了她的信啊!我感到一阵憋闷,喘不过气来。这时以群说话了:“这是真的,沈霞同志牺牲了,恩来同志叮嘱我们暂时不要告诉您,怕你们过分伤心,弄坏了身体。前一阵您正好又在赶写《清明前后》……”“怎么会死的?出了什么事?”刘岘说:“据说因为人工流产,手术不慎,出了事故。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。”我胸中的瘀积化成泪水从眼眶溢了出来。我的亚男啊!你怎么就这样死去了,莫名其妙地死去了!死于人工流产!这不是太不值得了吗?!你在不久前的信中还说:“爸,妈,我很高兴,敌人投降了,我们胜利了,等得十分心焦的见面日子等到了,我们一定不久就可以见面。”可见你是热爱生活的,你的生命力十分旺盛,你的人生道路才刚刚开始呀!“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?”“8月20日。”已经快一个月了!为什么琴秋他们不来一封信,难道能永远瞒着我们?医疗事故,随随便便害死一个人!难道不负法律的责任!以群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,递给我一封信道:“这是张仲实托人带来的,出于同样的原因,我没有及时交给您。”我接过信,正要抽出信笺,听得楼下传来了德的声音。“不能让德知道,至少现在不能!”我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,就连忙把信塞到了褥子底下,并向以群他们做了一个手势。德拎了一包东西进门,见我坐在床沿上,就问:“病好点了吗?”又说:“原来还有客人。”我就介绍道:“他们是新从延安出来的。”这时德的注意力转到了刘岘的女儿身上,说:“看,这小姑娘多么像亚男小时候,圆圆的脸,大大的眼睛。”刘岘一听不妙,连忙把话岔开,与德寒暄了几句,就起身告辞。

第二天,茅盾去周公馆,徐冰同志将沈霞同志去世的情况告诉了茅盾,并说,

“这件事发生得太意外了,责任完全在我们,是那医生玩忽职守,洛甫同志来电说,已给那医生处分。这件事迟迟没有告诉您,除了怕对你们打击太大,影响你们的健康,还因为恩来同志想亲自将这不幸的事件告诉你们,向你们道歉。你们把孩子托付给我们,我们却没有照管好。可是他最近实在太忙了……。”

茅盾知道周恩来近来与国民党的谈判十分繁忙,便不安起来,对徐冰说:

“请转告恩来同志,我完全能料理好这件事,倘若为我私人的事而分了他的心,那就使我不安了。”

后来,徐冰应茅盾要求,让茅盾的儿子沈霜搭乘毛主席回延安的飞机从延安飞到重庆,然后在儿子在身边的情况下将女儿去世的的噩耗告诉孔德。

(摘自《茅盾和他的女儿》,东方出版社2007年8月版,定价:34.00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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